第四部:肉身之叛:“大象”登场,颠覆棋局
在符号主义AI的宏伟殿堂因自身的脆弱而摇摇欲坠之时,一场来自内部的“叛乱”正在酝酿。这场叛乱的旗手是麻省理工学院(MIT)一位名叫罗德尼·布鲁克斯的机器人学家。他像一位思想界的游侠,向统治AI领域数十年的“逻辑为王”的旧秩序发起了挑战。他带来的不是更复杂的算法,而是一个简单到近乎颠覆性的观点:真正的智能,并非源于头脑中抽象的符号,而是涌现于身体与世界的直接互动之中。
“大象不会下棋”:来自MIT的檄文
1990年,布鲁克斯发表了一篇题为《大象不会下棋》(Elephants Don't Play Chess)的论文,这篇论文犹如一篇投向AI建制派的檄文。文章的标题本身就是一个精妙的隐喻。在传统的AI观念中,下棋被视为人类高级智能的试金石,因为他需要深度的逻辑推理和规划。然而,布鲁克斯反问道:一头大象,虽然不会下国际象棋,但它能在复杂的非洲草原上生存、觅食、躲避天敌、进行社会交往。这种在真实世界中展现出的生存智慧,难道不比一个只会下棋的程序更接近“智能”的本质吗?
布鲁克斯的论点直指符号主义AI的核心要害:对“物理世界”的脱离。他认为,传统AI的研究方法是“自上而下”(top-down)的:先解决最困难的、所谓高级的认知功能,如推理和规划,而把感知和行动这些“简单”的问题留到以后解决。然而几十年过去,AI连让一个机器人稳定地穿过一个杂乱的房间都做不到。布鲁克斯主张,这种研究路径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。
他提出了“物理奠基假说”(Physical Grounding Hypothesis),认为智能系统的符号(如果需要的话)必须根植于其在物理世界中的感知和行动经验。一个AI系统如果不与真实世界发生持续的、直接的互动,它的“知识”就是无根之木、无源之水,它所操纵的符号对它自己而言毫无意义。他辛辣地批评道,传统AI试图建造一个拥有爱因斯坦大脑的机器人,却只给了它一个虫子的身体。而正确的做法,或许应该是反过来:先造出一个拥有虫子身体和智能的机器人,然后在此基础上,逐步进化出更高级的智能。
这一思想的转变,无异于要求AI研究者们将评判智能的标准,从“它能解决多难的逻辑谜题?”(如国际象棋),转变为“它能在多复杂的现实环境中生存?”(如穿过一个房间)。这个看似更简单的任务,实际上暴露了传统AI最深的无能,也为一条全新的、更脚踏实地的路径指明了方向。
包容架构:从昆虫机器人到扫地僧
布鲁克斯不仅是一位理论家,更是一位实践者。为了证明他的“自下而上”(bottom-up)理念,他提出了一种全新的机器人控制架构——“包容架构”(Subsumption Architecture)。这个架构的设计哲学,与传统AI的中央集权式“大脑”截然相反。
传统机器人像一个官僚帝国,传感器负责收集情报,然后将信息层层上报给中央处理器(“大脑”)。“大脑”根据一个复杂的世界模型进行冗长的规划,最后再向下传达指令给执行器(马达)。这个过程缓慢且脆弱,一旦世界模型出错或环境发生意外变化,整个系统就会崩溃。
而布鲁克斯的包容架构,则更像一个高效的、去中心化的游击队。它将机器人的行为分解成一系列简单的、独立的、并行的“行为层”。想象一下构建一个昆虫机器人,它的结构就像一颗洋葱:
- 最内层(0层): 最基本的生存本能——“躲避障碍物”。当传感器检测到前方有物体,马达就立刻转向。这是一个纯粹的、快速的反射。
- 包裹其外的第1层: “四处游荡”。这一层会产生一个随机的行进指令,但它的输出可以被0层的“躲避”行为所“抑制”(inhibit)。也就是说,机器人会一直游荡,直到快要撞墙时,躲避本能才会接管控制权。
- 更外层的第2层: “探索世界”。这一层可能会指令机器人朝着远处的光源前进。它的指令可以“包容”(subsume)掉1层的“游荡”行为。当有光源时,机器人会目标明确地前进;当没有光源时,它又会恢复到随机游荡的状态。当然,无论何时,最底层的躲避行为都拥有最高优先级。
通过这种方式,复杂的、看似有目的的行为,是从多个简单的、并行的反射行为的竞争与协作中“涌现”出来的。这里没有中央规划,没有统一的世界模型。布鲁克斯的名言是:“世界是它自己最好的模型。”(The world is its own best model)。机器人不需要在脑中构建一幅完整的地图,它只需要通过传感器不断地从真实世界中采样信息,并作出即时反应。
布鲁克斯和他的团队用这种架构制造了一系列小型、廉价的“昆虫机器人”,它们在实验室里表现出了惊人的鲁棒性和适应性。而这一思想最广为人知的商业化成果,则是布鲁克斯作为联合创始人之一的iRobot公司推出的Roomba扫地机器人。这个在我们家中勤勤恳恳、看似随机碰撞的“扫地僧”,其背后并没有一个规划全屋清扫路径的超级大脑,而是包容架构理念的直接体现:一系列简单的行为规则(“沿墙走”、“螺旋前进”、“碰到障碍物后转向”)的组合,最终实现了高效的地面清洁。
两派之争:人工智能的“灵魂”之辩
布鲁克斯的崛起,将AI领域拖入了一场深刻的哲学内战。这场争论的核心,关乎“智能”的定义,甚至可以说是人工智能的“灵魂”归属问题。
一方是坚守传统阵地的“纯净派”(Neats),他们是符号主义的继承者,相信智能的核心是纯粹的逻辑和优美的算法。他们追求的是可被证明的最优解,他们的战场是棋盘和数学公式。
另一方则是以布鲁克斯为代表的“邋遢派”(Scruffies),他们拥抱现实世界的混乱和生物进化的“丑陋”。他们认为智能是在与环境的 messy 互动中涌现的,是多种启发式策略和简单行为的混合体。他们不求最优,但求生存和有效。
这场争论,在更深的层面上,是哲学史上“心物二元论”在人工智能领域的重演。符号主义AI,是笛卡尔式的“我思故我在”,它将智能视为一种脱离肉体的、纯粹的精神活动。而布鲁kesi的具身智能(Embodied AI)理论,则是梅洛-庞蒂式的“身体是世界的枢纽”,坚称没有身体的感知和行动,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智能。
这场“灵魂之辩”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胜者,但它极大地拓宽了AI研究的边界。它迫使整个领域重新思考,智能是否只有一种形态?是否只有以人类的逻辑推理能力为蓝本的智能,才算是真正的智能?与此同时,另一股思潮也在悄然兴起:多智能体系统(Multi-Agent Systems)。它设想,未来的软件智能体不仅仅是服务于人类的工具,它们还能像一个社会中的个体一样,彼此协作、竞争、谈判,共同完成复杂的任务。今天我们习以为常的分布式计算系统和虚拟助手生态,其思想源头都可以追溯到90年代的这场关于智能本质的大讨论中。人工智能的定义,从此变得不再单一,而是更加多元和丰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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